荒芜乡间的拾穗者——读李瑾《地衣》
■贾想
地衣生于水泽丰沛处。
千百年前,老家所处的胶东半岛, 还有诸多浅湾。后来地壳运行,修改 了山河的面目,浅湾于是隆起,聚成了 低丘。远观,低丘上磐石错落,一片隐 约的墨绿,似蝉衣袈裟。走近,你便看 到了地衣。确切而言,是地衣的尸 骸。脆薄的骨骼贴着石头,卑微得失 去了高度。一叶一脉,死死保持着生 前状貌。伸出指尖去摸,竟硬得剜手。
读《地衣》,读那些以诨名出现的 乡间众生,奇怪,我总想到指尖那陌生 的触感。仿佛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 段坚硬的距离。仿佛他们是另一个世 界的生灵。
想了想,应该是我太久没与乡人 对话,太久没有读到《地衣》这种风格 的语言了:
“半天憋不出几个羊屎蛋子。”“肚 子里狗肠子、驴下水不少。”“放紫花 屁。”“三儿啊,你地荒了,别人种种,一 回两回的,动不了风水。”“男的浪了满 街逛,女的浪了倚门框。”“一落打起牌 来,阎王爷来了,也得在大门口抽几晚 上烟袋,慢慢候着。”“种儿多了,出不 齐啊。”“人和钱一样,很可能早晨出 去,下午就回不来了。”
鲜活,荤中带咸,字字拧出油水。这 是有根的语言。根茎硕大,深不可测。
当下无根的语言太多了。整个世 界,语言的边界正在迅速消解。国别 之间的翻译,让各个语种的语法你侬 我侬,互相渗透。全球化为各个国家 的写作催生了新的语言传统:一种杂 交的语言共同体。而当下的写作者, 多半是这个语言传统的后人。本土的 语法,如泥沙入海,失去了完整的形 体。要找,你要去乡间陌上,村头巷 尾,好好驻留些年岁,才能找得到。
李瑾就是这么干的。他在跋中写 到,他总去乡间十字路口,一杆电线杆 下,和乡人聊天、观察,做些简单笔 记。接着,田野调查的耐心,赵树理的 笔法,加上奈保尔式的故土意识,各取 一定剂量,便兑出了《地衣》。
他所收集到的语言,多是“老话 儿”,俚俗参半。就像一株麦子结出 穗子一般,自自然然从乡人的口齿间 吐出。恰切,郁郁葱葱,金光闪闪。 废名曾一语点破,说中国农民,都是 “经验派”。总用漫长经验淬炼出来 的常识交流。比方这一句:“种儿多 了,出不齐啊。”这是生殖经验,也是 农耕中播种的经验。庄稼的繁殖和 人畜的繁殖,在此合为了一谈。所 以,每句“老话儿”,都是结晶,是时间 的琥珀。
而今,年轻一代的流失,现代文明 的降临,让这类“经验派”操持的“老话 儿”,越发稀罕了。原本的民间语言, 失去了传承下去的经验基础。试想 吧,一个在智能手机的五寸屏幕中度 日,语言资源取自虚拟世界的年轻人, 怎么可能说得出土地里长出来的坚实 语言?
所以,电线杆下的李瑾写出《地 衣》,可以说是一场抢救行动。他一如 田地里的拾穗者:一双巧手,一对热 眼,俯仰于被主流世界遮蔽的荒芜民 间。此时,人是穗子,语言也是穗子。 这里一颗,那里一颗。这时我们便能 理解,他为何又称这本书是“李村寻人 启事”。因为他不写,这些俏皮玲珑的 人和语言,就要默默枯萎,板结,在不 起眼的泥土低处,变成尸骸了。
写乡人,李瑾用的称呼皆为诨 名。他必须使用诨名。他只能写驴眼 儿,不能写李洪配;只能写泥鳅儿,不 能写李洪理。因为后者的“名”,是“名 不正则言不顺”的“名”,本质上是森严 的礼俗逻辑的产物。彦字辈与洪字辈 之间,并非一字之差,而是有血缘之 远近,尊卑之区别,与作者本人沾亲 带故。所以,李瑾须得选用诨名,拉 开自己和乡亲之间的距离,避免叙述 上的冒犯。这样之后,他才可以跳出 叙述伦理的束缚,常出戏言,插科打 诨,描摹众人的喜相。这是散文的敏 感之处。
散文教人诚实。诚实地写乡人之 乐,乡人之苦。李瑾寥寥数笔,便捕得 尘埃之形状。这些乡村边缘人的欢 乐与苦悲,跃然纸上。表面看来,李 瑾是很懂他们了。但细看来,李瑾还 是不懂他们。这一点也诚实地落在 纸上了。
半截鬼说:“有些事儿啊,不歪着 来,就正不了。”一落说:“别人的锁 就是我的钥匙。”花生油儿说:“没劲 儿。”这些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乡 人口中,猛然蹦出的妙语生词,总让 李瑾似懂非懂,恍不过神来。李瑾似 乎不能适应这种简省的“经验派”的 表达。和如今绝大多数从乡村走出 来的年轻人一样,他在教育和城市生 活的浸染下,慢慢变成了废名所说 的“理智派”。操持的是被知识与讯 息驯化的语言。这种无根的工具性 语言思维,可以消化被现代文明洁 净过后的经验,但难以消化民间拖 泥带水的经验。
这时,民间变为了一个不可解的 庞然大物。乡人秘密的心事,已无法 轻易地传递给下一代,只能藏在越来 越黯淡、越来越浓缩的俚俗短语当中, 自己说给自己听。每个乡人的命运, 都在朝祥林嫂滑去。这片“地衣”赖以 为生的水泽,似乎马上要退去了。
幸好,幸好。书中的“地衣”,将永 远水灵灵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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