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
■欧阳婧祎
读《诗经》,总是能让我想象我们民族最初的状态,我们的“人之初”——不是“人之初,性本善”的那个“人之初”,而是我们的先人,我们那遥远的祖先的生命。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理想、苦难、悲恸与爱情。他们的青春怎样发芽,爱情怎样开花。
在描绘先人们的感情这方面,《关雎》《蒹葭》和《桃夭》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我个人最喜欢的,是那首被王国维誉为“最得风人深致”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片茫茫望不到尽头的蒹葭芦荻,清晨的寒露凝结成霜,而那个思念的人儿啊,无论我怎样追寻,她好像永远在河流的那一方。
“古之写相思,未有过之《蒹葭》者”。然而我觉得,这首诗与后世唐诗宋词的相思调有着本质的区别,这种区别仿佛使它不再像是一首单纯的爱情诗,而像是对世上一切可望不可即的尤物的怅然,与一种冷然而沉静的神伤。后世的相思之作,大多是渲染个人感情之悲痛,渲染爱情之不易,将相思之痛刻画到了极致,美在浓情,却也失之浓情。而《蒹葭》,只是如实地叙述事实,讲述蒹葭怎样茂密,露水怎样冷凝,伊人怎样遥远,自己是怎样地难以追寻。诗人一声三叹地歌吟着这样一个美人如花隔云端的凄婉故事,感情方面,他不着一字,却已然得尽风流,读者早已泪满春衫袖。
而作为《诗经》的开卷之作《关雎》,则讲述的是一个人怎样从得不到淑女的“辗转反侧”,再到得到了淑女的“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在这篇诗中,我们同样难以直接找到深刻的情感的气息,却只有那关关鸣叫着的鸠鸟,和那长河上漂浮的柔曼的水荇。一切都是自然,一切都来源于自然、体现于自然而又回归于自然。《桃夭》更是如此,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语句奠定了后世以桃花喻美人的永恒的格调。“夭夭”意为笑,“灼灼”意为烧,这桃花,这姑娘像燃烧的火,像无邪的笑。这三千年前的婚姻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一种足以使流光失色的美丽。同样,我们难以在这首诗里找到怎样浓墨重彩的感情表达,一切都隐没到这自然孕育的壮美中去了。
《关雎》《蒹葭》和《桃夭》三首诗的题目都与动植物有关,这不是巧合。至少我不认为这是巧合。以前我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与本篇文章的主题十分契合,摘录如下:
“无论一个人读过多少书,见过多少土地,他在咿呀学语时记住的只能是爸爸、妈妈、家、水、面包、太阳、花儿。后来他学会了更为华丽、铿锵和寒冷的词,本国的或是外国的,譬如同一性、河外星系、勾股定理、侵略、复仇。然而随着秋霜渐渐落在了双鬓,那一声稚嫩的‘面包’和‘水’就会越来越清晰地回荡在记忆里。”
我们的祖先,正是生长在我们漫长历史的咿呀学语的时候啊。他们举目望去,望见的是鸠鸟,是水荇,是蒹葭,是桃花,是美好而壮丽的大自然,他们把一切都献给她了。他们邂逅了意中的美人,诞育了自己的儿女,他们同时也就会想起鸠鸟是怎样在水荇漂浮的长河上追逐嬉戏,想起原野上的芍药和蔓草是怎样以芬芳彼此传情。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的,我们的文明就是这样的。三千年后,这些美丽的名字依然耀目,色泽依然光艳,感情依然深厚。让我们知道,我们的祖先是怎样存在于天地间,是怎样在淇水之畔、洛水之阳对着窈窕淑女们钟鼓乐之琴瑟友之,是怎样在沮洳之中邂逅那“彼其之子美如玉”,是怎样在遍地扶苏与荷华之中等待着子都,等待着子充,等待着她的爱人……
曹文轩先生在《失去风景的时代》一文中写道:“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生活在失去风景的空间里……他们的记忆里没有什么像样的风景,更没有对风景的深刻感受。因此,小说也就没有了风景。”大自然的确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然而,我们终究是大自然的孩子,世间万物最终都是要归还到天地中去的。所以《蒹葭》《关雎》和《桃夭》是这样的鲜活而难以消亡,直到秋霜渐渐落在了双鬓,我们都会永远地铭记这祖先时代的美好萌芽。这鸠鸟,这水荇,这蒹葭,这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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