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仙

一

少年的我，在母亲的呵护下，无知无忧，可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年过不惑的我，初尝人生的煎熬与苦痛，亦算是“曾经沧海”了。闲暇之余，静思往事，回顾自己的人生之路，百感交集之际，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坎坷不平、苦难深重的人生。

1936年，母亲出生于东源县顺天镇岩石村一个普通而幸福的家庭。外祖父是村里的教书先生，知书达理，性情温和；外祖母原是邻村地主家的女儿，略通文墨，精明能干。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母亲13岁那年，外祖父因病去世。年少的母亲，成为了外祖母唯一的帮手。作为长女，母亲不仅要照顾幼小的弟弟、妹妹，而且要承担全部的家务。记得有一次，母亲曾跟我娓娓地诉说：“你外公在春天生了一场病，夏天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丢下你外祖母和我们5个，你舅舅才两岁呐……我背着你舅舅，还要做家务，经常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刚学煮饭的时候，我还没有桌子高呐！我搬不动饭甑，每天都要去求隔壁伯娘帮忙。学习炒菜的时候，我够不着大锅，只好站在板凳上，拼命地伸长胳膊。有一次，整个人差点栽进了滚烫的锅里……”我一边听着，一边想着，矮小的母亲艰辛劳动的模样。

少年的母亲，不仅要干家务，还要帮助外祖母种菜、养猪、砍柴、割草。

在外祖母以及母亲的辛勤操劳下，舅舅、小姨健康长大。后来，舅舅考上了河源中学。而在艰苦劳动中长大的母亲，逐渐成长为村里最有主意、最能干的姑娘。据小姨说，母亲插秧之整齐、割稻谷之快、走路之风风火火，村里几乎无人能及。

二

母亲18岁时，经人介绍，嫁给了同村一个有工作、吃“国家粮”的男子。

男子在河源工作，一年难得回几趟。母亲与守寡的婆婆一起，撑起了一个家，田间地头，家里家外，日夜操劳。年轻的母亲，经年累月，含辛茹苦地养育了5个孩子。

在小女儿只有3岁的时候，39岁的母亲，因为无意间与亲人谈论了自己发现丈夫的不当行迹，被丈夫殴打。一次、两次……不管怎样惨遭毒打，母亲始终不低头，不求饶，不屈服！最后，一身硬气的母亲，终于被丈夫无情地抛弃了。

含着无限的冤屈，揣着不屈的决心，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回到了外祖母家，开始了又一轮苦难深重的日子。

不记得什么时候，姐姐曾无意间跟我说起当年的遭遇：“那一年冬天，我们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晚上，娘儿仨没地方住，只能借住在隔壁叔婆家放杂物的角屋里。夜晚，寒风呼啸，阿妈抱着我们，瑟瑟发抖，默默流泪。但是第二天，天一亮，阿妈就早早起来，帮外祖母挑水、煮饭。然后，跟着生产队去劳动。从早到晚，阿妈干着最重最苦的活，只是为了分一点工分，养活自己和孩子。”

三

回到外祖母家一年后，经镇上一个好心亲戚的介绍，40岁的母亲，带着两个女儿，与失去妻子、有着4个孩子的父亲组成了新的家庭。

父亲长年在外工作，一个月难得回一次家。加上父亲3岁丧父，几年前刚刚丧母。可想而知，母亲一个人操持一个家，该有多么艰难。

次年，41岁的母亲，生下了我。我出生的当天，母亲就要自己干家务。我满月的第二天，母亲就下地干农活。

一家八口，只有母亲一个成年劳动力！母亲不会犁田、耙地，只能与两户邻居一起合伙劳动。农忙季节，母亲和邻居一起，做完三家人20多亩田地的收割、插秧。每年的农忙，母亲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活。劳累过度的母亲，无数次晕倒在地里，被亲戚扶回家。但是，第二天一早，母亲又早早起来，煮饭喂猪，养鸡养鸭，插秧割稻……

但是，无论农活如何繁重，生活如何艰苦，母亲从来不抱怨，不叹气，更没有放弃对我们的教育。母亲总是笑着对我们说：“阿妹，你们要好好读书，不要担心没钱。就是卖尿灰，阿妈也要供你们读书的。”

正是在母亲的辛勤耕耘、苦心操持下，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宽裕；正是在母亲的细心呵护、积极鼓励下，我们兄弟姐妹性格开朗，读书认真，先后考上了大学、中专或中师等学校，通过知识改变了命运。

四

晚年的母亲，儿孙绕膝，本该享受天伦之乐，不料，又身患疾病。

折磨母亲最苦的，是糖尿病。从最初的吃药，到注射胰岛素，母亲受了不少的苦。

刚开始，我给母亲注射胰岛素的时候，年迈的母亲，皮肤依然白皙。但是，半年后，母亲的手臂、肚皮，渐渐地，就有了一些注射药水没有及时消除的淤痕。

后来，母亲的糖尿病日益严重，我要一日三餐给她注射胰岛素。寒冷的冬天，当我用冰凉的酒精给母亲的皮肤消毒的时候，当刚从冰箱取出的、冰冷的药水缓缓推进母亲身体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禁不住一阵阵地颤抖。

折磨母亲的，还有年轻时艰苦劳动落下的腰椎间盘突出、风湿病、腰腿疼痛等旧疾。多少个白天，母亲都要叫我给她的肩膀、背部、腰部，涂抹各种各样的药油。从年头到年尾，母亲的房间、身上都是浓重的药味；无数个夜晚，半夜醒来的我，总是听到隔壁房间的母亲，用力捶打腿脚的声音、辗转难眠的声音。

但是，即使疾病缠身，母亲依然那么乐观。每当我因为要出差或者外出学习，不放心母亲的时候，母亲总是对我说：“阿妈没事的，你不要担心阿妈。你只管自己好好学习，好好工作。”

每当我因为生活小事愁眉苦脸的时候，母亲总是宽慰我：“都会好起来的。阿妈以前那么苦，那么难，不是也过来了。你看，现在跟着你，住高楼大厦了，享福喽。”

每当我因为小事大声责骂孩子的时候，母亲就把孩子拉在身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们兄妹长这么大了，我从来没有打过你们，骂过你们。阿女，田要亲耕，仔要亲养、亲教。你不要急啊，慢慢教。我外孙、外孙女又不傻……”

正是在母亲的苦心教诲下，我的工作、家庭虽然有过小波折，但都顺利遂心的。我的兄弟姐妹们也全都安居乐业，家庭和睦。母亲的孙辈，也都自觉学习、文明守礼，先后考上大学的有近10个，其中一个还在美国读研究生……

可惜，2015年春天开始，80岁的母亲疾病加重，日渐消瘦。在母亲重病期间，她苦心养育的10个子女，全部都守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照顾着她，守护着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

2015年重阳节前一天，我的历经苦难却从不低头、从不放弃的母亲，始终坚信生活会越过越好的母亲，乐观的母亲，在所有子女的陪伴下，安静地、安详地，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安息在她辛勤耕耘了一辈子的、家乡的土地上。

愿母亲，在天堂，无灾无难，健康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