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泪首忆小馒头
作者:朱洛嬉
此后每年,我们都骗果宝,小馒头外出成家立业去了。
——题记
在春天,一个霪雨霏霏的早晨,我们兴高采烈地将它送往乡下。畅想着,出生在城里的它,从来没有见过野外广袤天地的它,能够幸福地在乡下无边无际的田野中、树林里,撒泼打滚、恣意潇洒。它的一生将迎来放纵和不羁。想到这里,我们就感到无比激动。好像去放纵不羁的不是它,而是那个无法释放的自己。
果宝是我们当中最为理智的一个。她首先想到,它得有一个名字。小黄狗这样俗气的称谓,显然是对不住眼睛大大皮毛滑溜的它的。于是,她给它取了一个更为俗气的名字,稀奇的是,居然很好听。
她说,那我就给它取个小馒头的名字吧。
我至今仍然记得,果宝叉着双臂,伸出食指指着天空灵机一动的样子,双眼滴溜溜转,唇红齿白,干脆利落。彼时,她还不到四周岁,但有她独特的语言风格。她意思是,她给小黄狗取个名字,叫小馒头。
我们相视一笑,认为这个名字取得好极了,相当贴切。无论是性格,还是它温顺的皮毛,抑或是它给别人的感觉——虎头虎脑,可怜兮兮,像极了一个隐忍不出声的小馒头。
从那以后,我们隔三岔五地去探望小馒头。不过三五个月的时间,小馒头便长成了大馒头,跳起来比果宝都要高了。它也的确活成了我们期待的那个样子:放纵不羁,恣意妄为,驰骋田野。
没有哪一朵白沙村的云,它不熟悉。没有哪一垛白沙村的草棚,它没有撩过。甚至是我家和别人家的母鸡公鸡,也是它逞能的对象——必要的时候,它会借正义的名义去教训教训这些不乖巧不听话的鸡。没有哪一只狗,跟它做不了朋友。它吃着我家的饕餮大餐,睡在邻居家的狗友窝里,常常和它们赤脚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这样一条浪荡不羁的小黄狗,在果宝和我们面前,却温驯得如同一只胆怯的小兔子。每每我们回乡下去,它总是哪儿也不去,什么猪朋狗友也不能将它拖走,它就在我们家大门的楼梯口上坐着,像一个娴静温柔的未出阁的姑娘。
它等着我们喊它。听到喊它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叫它做什么,它都照做。
它最高兴的时候,是果宝给它张罗食物的时候。
果宝是天下第一大方孩子。中秋节当天,她把全家人赏月聚会要吃的最贵最好吃的月饼拆了,掰开来一点一点喂小馒头吃。吃罢了一个大圆饼,又拿了红柚子一点一点喂它,接着还把餐桌上摆着的各色的小面包小点心都拆了去喂它。毕竟是四岁大的孩子,长时间这么张罗喂食累了,便站在门口语重心长地对它说:小馒头,你也不能总是依赖我给你吃东西啊!你也要自己去找东西吃啊!我现在都给了那么多东西你吃了,等一下我没有东西给你吃了,怎么办?怎么办?问完还加了一个语气助词:哈?
这语气,哪里是果宝,分明的果宝妈妈上身了。我和她爸隔着十多米的距离,忍俊不禁。
小馒头也不计较,总之,你让我吃,我就吃,你让我不要吃,那我就不要吃了。只要你愿意带着我,怎么样都是好的。温顺乖巧,摇尾乞怜,这就是小馒头对果宝的态度。
冬天来临。这年,南方人迎来了最早的一个冬天。南方的某些人,迎来了他们的“狂欢活动”——打狗,偷狗,摸狗,杀狗,炖狗,吃狗。
某些人的“狂欢活动”开到了广袤无垠的旷野中,开到了小馒头肆意奔放的田间小路。一杆涂满人间****的枪,连打两只小馒头的黑狗朋友——黑狗们当场倒地晕死过去,小馒头来不及回过头去看看那两位老朋友,背上也中了两枪!它跑得快,子弹擦掉了它的一撮毛,停在了真皮处,手摸过去,还能摸到两粒很小的硬子弹。
此事发生后,习惯报喜不报忧的母亲并没有电话通知我们。但第二天,像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我们没有约定好但却开长途车回去了。查看了它的伤口,上面残留着父亲给它涂的药。我们心疼得不行,诅咒着那些可恶的鸡鸣狗盗之徒。为安慰它,把最美味的晚餐独独留给它吃。破天荒,小馒头吃饱了也不走。它三番四次跟着果宝穿过走廊来到餐厅,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果宝跟它说:你出去吧,你出去玩吧……一向听话的它却不听话,就站在走廊门口,时而前进两步,时而后退两步。我说:果宝,让它待在那里吧。
等我们从餐厅出去,坐在客厅看电视,小馒头仍是不肯回它的窝,硬要躺在电器柜旁,脸朝着我们,久了,就趴下睡觉。母亲担心它睡着了,赶它回去窝里睡觉,它就在门口那里等着。我不忍心,又将它叫了回来,它听话极了立刻回到电视柜旁,乖巧地趴下了。
母亲动情地说:小馒头可能是想你们回来,想多跟着果宝哦,平时都不会这样的……
后知后觉的我们,直到那时候,仍然天真地以为小馒头躲过了一劫,接下来,用狗链绑好它便可。只要它不出去再被枪打,是一定能安然无恙的。等寒冬过去,等“狂欢活动”的残酷季节过去,明年开春,它又可以在无垠的旷野中自由奔跑,恣意放纵了……
父亲也答应我,要为小馒头拴上一条狗链。因为有了这些安排,我们又匆匆忙忙赶回城里去了。
可不知道,根本不需要什么狗链,再也不需要什么保护,小馒头,从此倒下,不吃不喝,彻底告别了它所眷恋的原野和风光。
直到五天后,又一个周末,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才拨通了电话,告诉我,小馒头不吃不喝一周了。问我有没有时间送狗粮上去,试试它肯不肯吃……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们走的时候还吃好喝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加完班,一刻也不耽误,买了十斤狗粮,立刻驱车赶往老家。
不吃。
不吃。
吃不下。
沉默的小馒头趴在地上,一言不发,悄无声息。
昨日给它喂了牛奶,也吐出来了。还吐了一点黑色的东西出来。父亲说。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安排了兽医在给它打消炎针。果宝害怕地看着那支针推下去,问她姥爷:公公,小馒头会不会很痛啊?它会不会很痛?
当然很痛,很痛很痛。可是我忍着没有告诉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小馒头身上的子弹,有可能涂满的不是过了时间就会失效的****,而是会渗透全身的毒药。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啊,为什么要用毒药去伤害一只无辜的小狗?如果是为了进补,难道这些人的皮囊,就百毒不侵,就不怕他们自己制造的毒药吗?
母亲说,小馒头打了几天针,这两天精神好些了,可能明天就肯吃狗粮了。但是我的良心受到了极大的拷问。为什么当时不立刻带它去看医生,不帮它把子弹取出来?为什么要相信别人说的,那两颗子弹没有伤到肌肉,在皮上会结痂?
所有的为什么,都没有意义。
如果有为什么,人世间还会有遗憾吗?
就算是到那一刻,我仍然傻傻地相信,明天小馒头就会好起来。我仍然相信兽医的话,这么强的消炎药水打下去,很见效……
我选择相信他们,是因为我拒绝承认残酷的真相。
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相信他们,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受过这种残酷的鞭打。我是惯着凡事往好处想的。我知道希望往往存在巨大的绝望之中。而我,恰恰也有一个害怕失望渴望希望的脆弱的灵魂。
我追问了好几个兽医,他们有的告诉我取出子弹就好了,有的告诉我取出子弹也不一定有用。我选择相信取出子弹有用。我一再叮嘱父亲第二天就要安排取弹手术。果宝念念叨叨地对小馒头说,没事的,明天就好了,一定要吃东西,吃了东西才会好。我看着它在我面前,眼里有滴不下来的泪。我装着坚强,也不停地劝它吃东西。我的耳边,一遍一遍地播放兽医的话,这么强的药水打下去就会好的,就会好的……
如果有后悔药,我绝不将它送回乡下喂养,哪怕让它在狭小的阳台憋屈度过一生。
带着极度纠结和一丝半缕的希望,我们在夜里,告别了小馒头,回到了城里。
第二天上午,当我打电话询问子弹有没有顺利取出来的时候,却听到一个永远都不想听到的消息。
它走了。没了。
它忍着巨大的痛楚,不吃不喝,就为了我们回去看它一眼。和我们正式道别后,它便在那个夜里无声无息地去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小馒头。
再也没有重情重义的小馒头。再也没有忍着毒痛长达一周,不吃不喝等着我们回去见最后一面的情深意重的小馒头。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泪流,眼泪冲刷着我的灵魂,自此以后,我将此事深埋心底,不再提起。
白云苍狗,逝水流年。如有选择,我将选择选择性失忆。选择将这段往事埋藏在广袤的原野,任凭春夏秋冬,风风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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