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番薯情
作者:李淑萍
一
“这番薯好多虫眼啊,我不带回去了。”看着那堆番薯营养不良的样子,我一脸嫌弃。“带回去吧!你阿妈被红火蚁咬了一脚包,才挖了这么点儿。她知道你要回来,舍不得吃,特意留给你。她担心你平时顾不上吃早餐,蒸一两根配个鸡蛋,多好!”还没等阿爸说完,我赶紧把那袋沉甸甸的番薯重又塞进几乎无处可塞的车尾箱。
父母回老家养老,答应我们不种植任何农作物。老家土地这几年有红火蚁出没,尤其阿爸是过敏体质,他完全不赞成耕地,也怕阿妈腿脚不灵便,过于劳累。但闲不住的阿妈不听劝,就近种了几垄番薯,在菜地点了几行芝麻,劳动强度不大,也就随她了,就当锻炼身体。但没想到,这几十斤番薯却让阿妈的皮肤非常肿痒。
其实这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当妈的估计觉得给女儿带回去的不只是家乡的绿色特产,而是代表她的劳动价值,饱含的自豪感,一个未曾老去的象征。长得不像样的番薯,连同其他塞满车尾箱的干豌豆仁、剥壳的花生米、几个大金瓜,还有现做的米粄、一大早起来现杀的走地鸡……都是她大半年劳动的成果回报。
当我启动汽车,即将离开大半年才回来看一眼的阿妈时,她就站在这番薯飘香的深秋早上,脸上洋溢着安心和满足,目送女儿满载而去。然而,当我从后视镜再次回望,刚刚挺立的身影弯成一张弓,她正弯腰用手抠着奇痒难忍的脚盘。
二
“看,像这样隔一段距离,斜着摆放,不能太密,这样薯秧就有地方生长了!”阿妈把我竖着摆放在垄上的重重叠叠的薯秧重新收起来,给我示范起来。“我想摆密一点,好多收一担番薯。”我不免委屈起来。
“傻瓜,薯秧密了反而互相阻碍,谁都不让,收成更差。”听着阿妈的解释,我似懂非懂,只能乖乖地学着做,举着和我手臂一样长的薯秧一垄一垄地斜摆过去。阿妈鲜有这么耐心手把手地教我,完全没有了农忙时的急躁和吼叫。可能已经双抢完,收了稻谷又新插了秧,花生也摘完晒着,只等种完薯秧,就可以清闲些了。分开单干后,阿爸不在家,阿妈一个人种四个人的田地。我自然就成了替代阿爸的左膀右臂,协助阿妈在田地忙碌着。
放好了一垄薯秧后,我再一把一把地将草木灰肥料放在薯秧的间隙。阿妈就随着我后面用锄头覆土。接着,我又跟在阿妈后头,拿瓢给覆了土的薯秧一棵棵地浇水。母女俩在黄昏的田野上默契地配合着,这幅画面让我记了几十年,是那么清晰。阿妈教会了我辛勤劳动。
不等母女俩劳作完,那仲夏的鸡蛋黄般的夕阳,一定无私地照着一垄垄被锄头搂起的高高的土埂,映衬出喝过水后的薯秧的光影,也照着那个对着绚烂的晚霞开怀大笑的女孩,而她的阿妈也会直起身子拄着锄头看着她笑,满意而欣慰。
到了仲秋时节,土埂上拱起了迫不及待破土的果实,番薯成熟了。这时,阿妈用锄头一锄一锄地挖着,我和老弟在后面抢着拔出来,看谁拔的一串番薯多,谁的更大。他有时也抢着抡起锄头挖番薯,一下,两下……“喀嚓”一声,拨开一看,一个番薯被铲成了两半:一半躺在刚翻过的沙土上,一半还嵌在泥土里,碴口渗着乳汁。弟弟内疚地捡起来,阿妈看着他笑……
这样的画面反而在我脑中渐渐模糊,可能那时我觉得丰收是一种必然,我们付出了汗水和诚意,必定报以硕果累累。
三
躲在床底下或角落里一堆堆起糖的番薯,就像大笨熊藏起的满窝的蜂蜜,足以让一户农家过一个惬意而满足的冬天。
我奉妈妈之命从村头跑去村尾给姐婆(客家方言:外婆)送东西,姐婆会拣几个番薯,削成块给我煮加红糖的番薯糖水。碗里红艳艳的番薯块露出暗红色的水面,仿佛引诱我伸出舌头去舔食。姐婆却说:狗才会那样舔。自此,我不敢伸出舌头去舔食,总是正经地端着碗喝番薯糖水。
姐婆一直是个严肃的人,我鲜见她的笑容。她和姐公(客家方言:外公)都是独苗苗,却生养了五男四女,还要疼爱二十八个内外孙,这个庞大的家族让姐婆一生操劳,大小家务都落在她肩上。每次去姐婆家,在大厅摆好几张八仙桌供大人吃饭,姐婆带着我们这些细伢子在另外的小桌子吃饭。哪怕50多岁的她不慎从阁楼摔下,摔坏的腰形成一个直角,再也直不起来,还要继续操持。她也算一个堪称“英雄”的姐婆。
姐婆用来哄孩子的方式独特,她有一个半米高的普通而神秘的火水罐,那是个装满甜食的八宝箱:饼干、糖果、炒米、花生芝麻糖、糖环等,当然少不了齁甜的红红的蒸番薯干。
过年还早着呢,姐婆挑个大晴日,比任何一家先张罗起蒸番薯干。姐婆叮嘱我们挑小的番薯洗净,接着带皮放入饭甑中蒸。我一边和大表弟一起帮姐婆烧火,一边安静地看她劳作。蒸熟后大家围着把番薯削干净皮,用簸箕摆在太阳充足的柴架上晒半晌,然后又拿去翻蒸,如此三蒸三晒,番薯干红润柔软,口感极甜。这样,我们这些内外孙早早就可以尝到鲜。等到阿妈有空蒸番薯干,这时已经有了更多年货供选择,我们反而不怎么想吃了。现在想来,这也是不苟言笑的姐婆疼爱我们的良苦用心。
如今阿妈早做了阿嫲(客家方言:奶奶)和姐婆,还像姐婆当年那样坚持为孙辈蒸番薯干,然而甜甜的番薯干却一年比一年受到冷落,完全没有我们当年如饥似渴围抢的乐趣与热闹。爱吃固然好,不爱吃也罢,估计老人只求自己付出得踏实,而根本不问结果。所幸,还有我这个一直对阿妈牌蒸番薯干爱不释手的“迷妹”追捧,她还不至于落寞。
四
左手食指上那一道疤痕是故乡烙在我身上的印迹。一厘米有余,白色的刀疤微微隆起,几十年的岁月已经稍稍抚平了它隆起的高度,但抹不去的是我曾经做过几年小农夫的骄傲,更无法磨灭故乡对我意志的锤炼。
深秋挖番薯前,先要割下枯黄的番薯藤蔓,抱回家铡碎了,和着谷糠、剩饭等煮熟喂猪。这任务非我莫属:阿妈每天在田里忙得不着家,老弟老妹小得还在流鼻涕虫。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收番薯的季节,又多了铡薯藤煮猪食的活儿,自然就成了我的任务了。何况长年喂养猪圈那三条瘦长瘦长的大白猪,可是有感情的呢。
眼前堆积如山毫无生机的番薯藤,你能想象不久前心形的叶片还泛着绿油油的光芒吗?薯藤牵牵扯扯,把宽大的薯沟遮个严严实实。秋风吹过,无边的番薯地涌动着绿色的波浪,散发着番薯特有的气息。我和阿妈把几尺长的薯藤一根根牵回原来的垄上,其实是对它们进行最后的梳理,等待收获。瓜熟蒂落,这是自然界再正常不过的规律,只是到现在,我才似有所悟。
铡番薯藤就像切菜一样把番薯藤切碎,看似简单,可是要切几箩筐那就是苦力活了。一开始,我使刀很笨拙,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来回慢慢地锯,腰酸背痛,进展也慢。任重道远呢,眼见日落阿妈就要归家了。“秋老虎”依然热浪逼人,我揩一下额上的汗,继续摸索前进,熟能生巧,渐渐找到手感剁得也快了。
“哎呦!”手指的鲜血顿时顺着薯藤流下来,切到手了,而且比较深。哭是没用的,我左手抓着薯藤保持一个姿势太久,麻木到不知疼痛。揩一下泪,我默默地跑去水缸舀一勺水冲洗伤口,然后,用番薯叶把手指包扎好,继续把番薯藤铡完。对于七八岁的妹子,这谈不上勇敢坚强,但不矫情,干过农活的人都知道,这是起码的劳动素养。
后来阿妈有没有帮我再敷草药,我早已忘记,但伤痕却时时提醒我:曾经累过、苦过,更要珍惜如今幸福的生活。农村哪个细伢子干活不留下一丁半点伤痕呢?那是广阔的劳动大学带给我们一辈子的荣光。
五
父母终究卸下城市的浮躁,回了老家,亲近土地,像家乡的其他乡亲,继续像番薯般质朴地生活着。而我的阿公阿嫲姐公姐婆也早已躺在土地的怀抱,化作土,一起滋养故土。一起挖番薯、烤番薯的小伙伴们,你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感谢曾经那些苦涩而快乐的岁月?
细细品尝一根番薯,总能从记忆中品出醇香,品出感恩,品出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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