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坪丰
时序刚近仲春,我来到越城岭边陲的坪丰村。昨夜始雷风雨骤至,路边的白玉兰落英满地,然而春的意志却在草木间愈发坚强。
客居粤东北小城三十年,乡愁不时接驳游子情怀,但我始终描述不清,自己对家乡的春天怀着怎样的期盼、揣测、等待和神往。此次回乡适逢惊蛰,这是二十四节气中唯一富有动作感和感情色彩的。春光浩荡中,我漫不经心地行走在千年古道上,“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眼前俨然是一幅水墨画的远景。
一
坪丰,好名字,寓意“坪广物丰”。在来之前,我充满了好奇,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让驻村第一书记老沛赞不绝口,热忱相邀。老沛是多年好友,粗犷硬朗的外表,却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年轻时喜欢爬格子,现在仍能读到他的性情文字。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他如数家珍地讲述着坪丰的“前世今生”,语气平和却兴致盎然。
今年春天似乎来得有些急躁,刚刚进入三月,坡坡岭岭的花儿就迫不及待地开放,无尽生发的新绿,耀人眼目。稻田一块块的,像土地捧出的一张张餐盘,盛着大自然的美意。田里有人在劳作,卷了裤脚,偶尔直起腰,沉静的脸,属于劳作的人的神色。不是一脸辛酸辛苦,也不是一脸抱怨苦楚,就只是淡淡地将所有承担起来,然后将一切变得理所当然,在平静和努力中,慢慢重塑生活的意义。
中国古代诗文之中,山川河流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然而很少出现农耕劳作的诸多细节,除了象征性地提到锄头、镰刀和犁铧,其他种类繁多的农具鲜少出现。文人骚客三言两语勾勒出的一个个美学村庄,可以寄托远离尘嚣的恬适心情,但不适合居住。居住不得不考虑另一些日常生活的繁琐问题,诸如交通、水电、排污乃至就医、上学等等。
旭日喷薄,万物勃发,凸显这个节气的来头和气势与众不同。连绵起伏的山地是一本书,以草木为一行行的字句,用虫吟鸟鸣做象声词,一个个石头恰是标点符号,写下自然之书、精神之书。在这本内容博大精深的书中漫步,让人吐故纳新、心安神宁。
坪丰是典型的传统古村落,山清水秀,西汉早年就有氏族在此开基,元末明初因“江西填湖广”而逐渐繁华起来,一度有着“小南京”的誉称。那些人家房屋邻近,鸡犬相闻。老屋错综复杂,多则百十间房子,少则几十间,一个家族几十户人家住在一起。人丁兴旺的开始搬移祖宅,鳞次栉比的瓦房仄仄斜斜横戳在一行行树中,也不规矩,靠东向西,坐北朝南,建得自然。路都是青石板,两边长了些花草,被参差不齐的树、新旧不一的楼包围着。
地气旺盛,天清目明,引得人向上向善向远。桃竹园里,老街、旧墙、古井、大院,无花果树的枝丫,斜长着伸出了院墙,木槿花在许多人家的门前恣意地盛开。池塘里的水有些浑浊,映着蓝天、白云和树木,犹如一盆显影液。空气中混杂的气味在弥漫,细嗅细辨,其中有稻草的气息,有苞谷秆的气息,也有柴火的气息,有院中果木花草的气息,有牲畜家禽的气息,还有人的气息。这种复杂而鲜活的乡村气息,不绝如缕,显示着和顺、悠久的生机,在坪丰并未衰败和式微,农耕社会的某种古老秩序,仍然有着无形而清晰的传承,并正以一部活历史的姿态被带入新时代。
二
午后的风,轻轻悄悄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新耕田地的泥土气息,油菜花绽放的芳香,以及一些草的味道不断飘进鼻间。田边有山,不甚高大,却青葱莫名。布谷鸟开始叫了,不知疲倦地在枝头竞相唱和。
我穿过油榨里水渠的石拱门,一座形似宝塔的建筑赫然屹立,走近细看,“敬字炉”三字映入眼帘。三层六棱六面,全是石条砌成。第一层正面的炉口,两边有形态逼真的各种动物雕刻;后面一个出烟口,侧边凿着建造时间。炉高不过丈许,却古意充盈。
史料记载,敬字炉又称字库塔、焚字炉等,始于宋代,是收集废弃字纸进行集中焚烧的建筑,通常建造于县衙官署、书院庙宇、道路桥梁、集市街口的附近。宋代培植了不少文人士大夫,那些通过读书致仕实现人生社会价值的寒门子弟,对于文化和文字心存敬惜之情。同时造纸业、刻书业的发展,儒、释、道思想的不断融合,以儒道“敬天惜字”为文化内涵的敬字炉,在南方地区开始大量出现,一直延续至元明清。
咸丰四年(1854年),湘军名将刘长佑与太平军激战后,回乡整顿军马,招募乡勇,途经坪丰,醉心于景,一番游览,不禁慨叹道:“此地崇学尚德,文化兴盛,贤才辈出,真乃钟灵毓秀之地!”即命乡绅筑敬字炉,以勉乡民敬惜字纸,向儒崇学,添增福禄。历时半年,敬字炉建成,邑人交口称颂,“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需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
一座石炉,一代名臣,叠加在一起,魂魄贯通,是美好的事情,更遑论这块文脉绵延、文风兴盛、文气精妙的土地,那份激动不言而喻。此去不远的坪山村,涌现出“耕读之家”“忠义之家”“清廉之家”,尤其是北宋周仪家族,有着“湖南第一进士家族”的显赫声名。周仪,雍熙二年进士,由于其子周湛和孙周钦都是进士,被称为“宋三周”。周仪博学敢言,被誉为直臣,晚年回籍创设书院,遗泽桑梓。
余秋雨在《中国文脉》中写道:“老家民间有一个规矩,路上见到一片写过字的纸,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经污损,也万不可踩踏。必须恭恭敬敬捡起来,用手掌捧着,将字纸放入一个刻有‘敬惜字纸’的石炉内。”这里所说的石炉就是敬字炉,普通百姓哪怕是不识字的人,面对纸字所起的恭敬之心,正是涵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源泉。
偏居一隅的坪丰人世代耕农,对字纸亦保持敬惜之心。家里有读书人的,必备字纸篓,字纸保持清洁,不受污秽,得闲放入炉中焚化,将灰烬深埋或撒进溪水。一些乡民识不了多少文字,却深得人间仪礼。恍惚中,我依稀看到有人肩背篾筐,上书“敬惜字纸”四字,走村串户,收集字纸,送入炉内焚烧……纸灰透着幽静,飞扬出诗书礼乐的韵致,悠然遁入苍黄的遥远心境。
炉边人家,门庭清幽,草木扶疏,青葱翠绿。门檐下挂两个红灯笼,风吹雨打日晒,有些陈旧了,衬着暖色调的外墙。竹篱笆内辟有菜地,种了辣椒、扁豆、花生、向日葵。一株青藤绕上桃树,不知不觉爬到枝头蔓延过树顶,无风也微微晃动。
伫立敬字炉前,喧嚣只在远处。炉顶烟雨散了又聚,炉外青山黄了又青,岁月光阴如坪丰人面对纸字所起的敬畏之心,点点滴滴渗透石壁,历久弥坚。走了好远,我驻足凝视,敬字炉依然以不变的姿势默默守望——那是平凡乡村雍容的儒风与清穆的仙容。
三
天色向晚,落日的余晖远远地铺张,洒在逶迤的群山之巅。整个村子飘浮着一种被煎炒熟透的植物气味,这种有神性的气味瞬间包裹了我。站在种满茶树的山顶朝下看,层层叠叠,绿得发亮。星星点点散落其间的,不知是游客,还是采茶人。
坪丰是远近闻名的茶乡,参观了村口的白茶广场,才粗略了解坪丰茶的种植历史。说来,坪丰茶的兴起,竟与清朝后期重臣刘长佑有关。同治元年(1862年),刘长佑因功升任两广总督,翌年调任直隶总督后荣归故里。他再次徒步坪丰古道,至两里亭歇脚,亭边一村妇为其沏茶解渴,一杯下肚,顿觉神清气爽,讶而问曰:“此谓何茶?”村妇答:“自制野生饼茶,家家皆有,不足奇也。”那时候的茶,形神俱野,苦味多一些,回甘里也多了青涩,劳作时格外解渴。
喝茶,喝的是自然的馈赠,却也离不开历史和文化。很多地方为了推广茶,在茶文化上做足了文章。几乎所有茶叶的宣传画、广告片上都是年轻女子,面貌姣好,穿蓝花衣衫,于天朗气清时节作采摘的样子。这当然是暗喻茶叶的至清至纯。我在坪丰茶园里见到的劳作者,却多为面貌成熟,懂世故人情,因长时间劳作而体态略呈疲惫的中老年男女——我以为这也很美,甚至更美——这群劳动者代表的,正是茶之道的本质:本色、真实、娴熟。
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美学村庄只留存于记忆,不再是作为抒情的寄托,坪丰人开始认真地盘算如何让自己的日子富裕一些。这些年通过精准扶贫与乡村振兴的有效衔接,产业先行,因地制宜,锚定茶叶等单个农产品,以点带面寻找产业链,并从产业链中获得收益。山上有茶园,山下有工厂,山外有市场,一幅乡村振兴试点样板村的新图景正徐徐展现。
有人去远方追梦,青春年少远游他乡;有人坚守故乡,甘心老于林泉户牖,在青色炊烟中白了须发。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人作为自然中的一分子,与天地万物共处,一呼一吸中体悟出诗意。
暮岚渐起,同行者围茶案而坐。人手一杯茶,柔和的夕照中,杯口弯弯曲曲散发淡淡的香气。竹帘细密,光晕经此筛过打在周围也像茶色。有人高谈,有人细语,有人走神,有人张望。我素观茂林,偶尔逗弄爬在桌上的蚂蚁,思绪却如树叶婆娑。
四季更迭,春种秋收,那是坪丰人的桃花源、大观园,一茬茬无求无喜,酸甜苦辣尝遍,一切有度,自可过着生活。顺应天道,施肥灌溉,收成好了便好,收成不好由它不好,来年春天再种。人无妄念无着相,无有梦便不会醒,无牢骚心无矜夸心,处处有佛性有道性。乡人如此,乡景也如此。
一边捧茶轻抿,一边抬头四顾。远处青山如黛,茶树丛簇,近处霞光落在地上,隐约,明朗。不禁想到,虽然归程已近,坪丰却恰如眼前的这一杯白茶,我的品评才刚开始。于是跟老沛约定,下次回乡再来。
作者:雁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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