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畔听湖声
自从被确诊癌症,医生先是催我尽快住院手术,转头又因我身体“指征不达标”暂停了手术。白大褂袖口蹭过我手背顺着血管爬上来,冻住了喉咙里所有想问的话。出院那天,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我却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拦腰截断——一半留在了消毒水味的病房,一半拖着灌了铅的腿,跌进家里无边无际的沉默里。
日子开始变得粘稠。窗帘紧拉,阳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清晰的光线,像道划不清的界限。我常常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的茶杯发呆,看尘埃在光线里浮浮沉沉——就像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恐惧,有不甘,还有种钝痛。朋友的消息,我隔很久才回,寥寥几字连自己都觉得敷衍;他们约我出去,我更是本能地拒绝,仿佛外面的阳光、笑声,都会刺到我的内心。我怕见人,怕他们关切的眼神,怕他们小心翼翼提起“身体”,更怕自己在那些鲜活的气息里,愈发像个困在玻璃罩里的标本。
阿娣的消息就是这时钻进来的。“去镜花缘聽湖咖啡坐坐吧?听说他们家落地窗正对着万绿湖。”她语气轻快,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盯着屏幕,指尖悬在“不去”两个字上,迟迟按不下去。
“不去啦,没精神。”最终还是回了这句,手指有点发僵。
“就去坐一会儿,消遣下午后的光阴,我来接你,网上订好团票了。”她不依不饶,“去走走嘛,我们拍照,对着湖边发发呆,多好。”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悄悄撩开一点窗帘。外面不知何时阴了天,云层低低地压着,风卷着几片叶子打着旋儿。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好像被她那句“发发呆,多好啊”轻轻拨了一下。其实独自发呆的人是我啊,躲在家里,连花园里孩子的喊叫都听不真切。可真要出去吗?站在镜子前,看自己苍白的脸,眼下淡淡的青黑,连嘴角都耷拉着——这样的自己,配坐在万绿湖边洒满光的咖啡馆里发呆吗?
“我……”刚想打字拒绝,阿娣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别我我我啦,我快到万隆城了。”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阳光的暖意,“穿好看点哦。”
握着手机,一时说不出话。她总是这样,带着点霸道的温柔,像一束非要挤过裂缝照进来的光。挂了电话,心里乱得像团麻。去吧,怕融不进那里的温暖;不去,又怕辜负她这番心意,更怕自己真的就这样,一点点被沉闷的日子彻底吞没。
我有点矛盾,慢吞吞换好衣服,背上相机走出电梯,空气夹杂着热浪扑涌过来,赶紧戴上帽子。阿娣的车停在小区门口的香樟树下,她看见我,摇下车窗,眼睛一亮,朝我挥了挥手:“这儿!”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万绿大道上,风起了,云层渐渐厚起来。风细细的,拂过脸庞,有点热,却不难受。阿娣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最近的趣事:她家对面开了个营地,哪天晚上去喝东西数星星;去澳门游玩遇见的人和事……我没怎么说话,却听着她的声音,看着路边被风吹卷的香樟叶子,心里那片紧绷的阴霾,悄悄松动了一角。
我们泊车,进镜花缘景区买了摆渡车票,前往聽湖咖啡。蜿蜒的小路上,万绿湖若隐若现,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密的手,轻轻拂过心尖。
下了摆渡车,还要走一小段路。突然阿娣叫起来:“你看!”她朝前指了指,“聽湖咖啡。”
放眼望去,聽湖咖啡嵌在万绿湖畔的坡地上,半圆楼梯沿着绿植蜿蜒而上,每踩一步都有轻微的节奏声,像在和脚下的光影打招呼。扶手缠绕着细韧的绿萝,叶片绿得发亮,走到二楼转角时,风突然漫过来,带着湖水特有的湿润气息——露天阳台外,湖光山色像幅没装裱的画,猝不及防地铺进眼里。
选了靠窗的位置,桌角摆着粗陶花瓶,插着几支玫瑰,娇嫩地探向阳光。扫码点了柠檬茶加三明治,店家用玻璃杯端上来时,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青柠片,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杯壁很快凝起细密的水珠,像刚从湖边捞上来似的。
阿娣举起手机,以湖水为背景对着桌上的花拍特写,镜头里玫瑰的影子落在柠檬茶杯沿,倒像是花在低头喝水。我被她带动着,也拿出相机拍起来。窗外的风穿过湖面,掀起一层细碎的波光,阳光洒在上面像撒了把碎金。镜头追着那片光亮移动,连远处的树影也晃了晃——岸边的枫树长得笔直,枝叶垂到水面,倒映出深浅不一的绿,风过时,树影和波光搅在一起,倒比实景更像幅流动的画。
索性起身走走。阿娣靠在栏杆上拍远景,我蹲下来拍她。杯中的柠檬茶冰块渐渐化了,青柠片在杯底转着圈,像在跳一支慢舞。有那么一刻,镜头里突然闯进一只白鸟,掠过湖面时翅膀带起一串涟漪,我们同时“呀”了一声,手忙脚乱调整角度,等它飞远了才相视而笑。照片里只留下一片被搅碎的波光,却比任何清晰的画面都让人欢喜。
整个下午,我们就在镜花缘聽湖咖啡周围慢慢晃。有时并肩站在露台上,看远处的山影被云影遮了又露;有时坐回座位,对着重新续满的柠檬茶摆弄角度;连走廊尽头那盆荷花,都被我们翻来覆去拍了好几张。她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我也没提那些沉甸甸的心事,只有快门声、冰块碰撞声,和偶尔掠过湖面的风声。
夕阳西斜时,湖面的波光渐渐变成暖金色。阿娣翻着我相机里的相册,笑着说:“人美,景美,真好看。”我凑过去看,照片里有花、有茶、有晃动的树影、有碎金般的湖水,还有一张她偷拍的我——双手抓着帽檐背对着碎金晃动的湖面,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光,嘴角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浅浅的笑意。
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小口,肉香在舌尖散开。阿娣看着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眼里的光像窗外透过云隙的天光,暖暖的。那一刻,心里那些翻涌的煎熬、拉扯,好像被这食物的香气悄悄抚平了一些。
我忽然懂得,得重病的人,确实不能一个人闷头走下去。身边亲人朋友的陪伴和鼓励,本就是战胜病魔的一大部分。如今天的我,坐在镜花缘聽湖咖啡听听风,发发呆,又何惧那一场即将来临的手术呢?
作者:黄贵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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