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尾故乡的鱼
水是软的,像刚弹好的棉絮浸了晨露,凉丝丝裹着点温。我是一尾鱼,就在这絮里浮浮沉沉,游成光阴的形状。日子原是素净的,像未染的绢,直到那日风和日暖,故乡的舷影忽然撞进水里:天光斜斜切下来,刚够把故乡衣袂的边角镀成流金,故乡临水站着,静得像初春抽条的柳,连那点孤寂,都带着水泽润过的香。
我猛地停了鳍,尖儿轻轻挨着水面,生怕一动,这光景就碎成波光里的星子。
隔着层薄薄的水望故乡,连呼吸都得捏着点。阳光碎成金屑,落在故乡发间,垂眸时,睫毛的影子投在水里,像蝶翅轻颤,翅尖还沾着晨露似的。鳃盖下藏了多少年的痒,忽然就活了,像开春的虾子,在骨头缝里细细地撞。那点动,像匣子里的古剑听了旧主的脚步,在鞘里低低地嗡,说不清是盼还是念。
便有个念头疯长,像水下的荇藻,想在故乡舷边的水草里搭个巢。水草软得能缠得住月光,也藏得下我这尾鱼伶仃的影子。往后的日子,就守着这方水,看故乡晨起理舷上的露,暮时对着月亮发呆,哪怕一辈子,只做故乡眼里偶然掠过的一道银,也够了。
月夜总带着泪意。后半夜的雾从水面漫上来,薄得像纱,却盖不住心里的涩。风过处,芦苇在风里晃,影子碎在水里,像谁把一匹素帛撕成了千万片,白花花飘得到处都是。空气里有股咸腥,是水的味,或许也是眼里没忍住的潮。风稍歇时,我总忍不住轻轻掀动水面,像撩开帘子,小声问:闻见了吗?这月亮的香。
故乡,从不答话。岸上的树倒替它说了,满枝都挂着素帛,白得晃眼,在风里飘啊飘。故乡说,那是无尽的等,留个影子,给走累的人歇脚。我这才懂,故乡等的不是水里的鱼,是个撑篙的人,等他解了缆,载着故乡往烟水深处去。
正愣神呢,远水上传来一声欸乃,清得像冰裂。一叶孤舟摇过去,舱里飘出支江南小调,软乎乎的,像浸了蜜的棉线,老得像祖母纳鞋底时哼的,缠缠绵绵,终究是越飘越远,散进暮色里。望着那船影融进昏黄的天,忽然发现,自己的鳞上不知何时也挂满了白,像结了层霜,倒和岸上那树素帛一个模样。暮色漫下来,把水和天染成一块黄布,曲子停了,天地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原来,我早成了那树,在这水里,孤零零立了千年。
我原是从故乡的水湾游出来的,起初的水是暖的,带着新麦晒过的香,井台边青苔的潮气。两岸的柳总把绿丝绦垂进水里,钓着阳光玩,光在叶尖跳,也在我鳞上跳。游了一程又一程,柳成了不认识的树,水也渐渐凉了,故乡缩成天边一缕烟,远得看不清了。可那点暖总赖着,像浸了水的旧帆,异乡的风再烈,也吹不干鳃里那点潮,是走时母亲从井里舀了半瓢水,轻轻泼在我鳞上,带着她掌心的温度,一直没散。
一路游来,见了太多。航标总比船先醒,木杆上的红漆被浪舔得淡了,却仍直直戳在水里,像父亲当年插在田埂上的竹篙,稳稳地指着收成的方向。船跟着它走,险滩就成了身后的浪,恶浪成了远岸的声,暗礁呢,早被船底的龙骨碾成了细沙。
作者:王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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