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川木偶戏
离开河源龙川已三年有余。每逢节令的风掠过窗棂,携来稻禾的清甜或是山雾的微凉,指尖总像缠着些看不见的线——许是曾蹲在戏棚下,看老艺人指节翻飞提线时,悄悄缠上的吧?否则,布幔后那曾蹙眉展颜的木偶,怎会在记忆里愈发鲜活,连喜怒哀乐都带着温热的呼吸。
说到底,最难忘的始终是龙川的木偶戏。这些年辗转异乡,踏过别处的青石板,听过他乡的锣鼓点,却总以一颗虔诚的心,去触摸那些戏文里的温度,仰望其中藏着的山河岁月。
那年我在赣深高铁的工地上辗转,日子像风中的蒲公英般漂泊。在龙川这方绿水青山里,我和好友特意跑到黎咀镇的剧团拍摄。看木偶们在艺人指尖迈着碎步,听后台飘出带着客家腔的唱词,成了那段日子里最温润的慰藉。那时我便想,铁路建设者用钢轨为乡村铺就通往未来的路,而那些木偶,恰是扎在乡土里的文化根须,在时代的风里静静生长。
从前粤东乡下,木偶戏是田野里最热闹的风景。秋收后农闲了,田埂边、晒谷场随便搭个戏台,一处连一处,像撒在地上的星星。逢年过节、赶庙会时,木偶们穿着艳色戏服,翎子颤巍巍的,锣鼓一响就摇头摆尾地动起来。庄稼人借着戏文里的悲欢,说说丰收的喜悦,把来年的盼头揉进唱腔里,一板一眼都带着泥土的芬芳。
村里最早的戏班叫“兆丰年”“贺丰年”,光听名字就透着庄稼人的热望。当时,《白蛇传》这类老戏演得最勤,后来剧团改革,把提线改成手擎,木偶离人更近了,眉眼间的情绪也更牵动人。听说,当年去广西巡演,老百姓舍不得他们走,后来剧团真就“嫁”到了广西,成就了一段“两广因戏结缘”的佳话。
木偶这东西,当时叫“鬼仔戏”,历史悠久。这些木偶做得精巧:八十来公分高,先用泥塑模子,再一层层糊草纸,等干透了描彩穿衣。最妙的是机关——指尖一拨,眼皮能眨,嘴巴能张,手腕还会跟着山歌打节拍,像有了魂儿。艺人藏在布幔后,三根杆子就把唱念做打全演出来,指尖轻重里藏着千军万马的气势。
记得看《打马灯四围》时,老艺人手里的小丑偶活泛极了:翻筋斗像团滚圆的光,蹲在布幔丝线间晃悠又成了片轻飘飘的影子。眨眼工夫,刚还是瘸腿拐子,转瞬间已扎起靠旗成了武将,快得让人疑心指尖藏了戏法。这捻转腾挪的功夫,忽然让人想起工地上的钢轨接口——焊花溅落处,轨缝对接得严丝合缝,卡尺量过,偏差不过发丝粗细。原来无论戏台上下,凡手艺到了极致,都是毫厘间较劲,都是把本分刻进骨头里的认真。
好友老朱是县摄影协会的主席,总爱念叨小时候看木偶戏的光景。那会儿村里没电视,日子过得淡,一年到头就盼着过年——就为那台木偶戏。圆木搭起的戏台支在晒谷场中央,四周挂着花花绿绿的布幔,风一吹轻轻晃,像给戏台镶了圈流动的花边。孩子们早早就猫着腰钻到后台,扒着布幔的缝儿瞅:墙角立着的木偶,有的瞪着溜圆的眼珠,有的翘着三撇胡子,木头关节里透着机灵劲儿,像一群憋着气、随时要跳起来活过来的小神仙。
天擦黑时,“哐哐”几记锣响砸下来,满场的笑闹、脚步声“唰”地就静了,连檐角的麻雀都停了叫。后台里四五个艺人早就各就各位,唱的亮开嗓子,敲锣的抡起木槌,换木偶的手疾眼快,配合得密不透风——连喘口气都像踩着鼓点,分毫不差。
红色布幔一拉,二胡的调子悠悠飘出,顺着风缠上布幔的褶皱。木偶便跟着调子应声而起,抬手、转身、打鼓拨铙,木头关节带着灵劲儿,倒比真人更流畅些。布幔后头,艺人或蹲或站,腰微微弓着,手指挑动丝线时,脚也跟着轻轻挪,像踩着空气里藏着的鼓点。木偶抬手时,艺人的影子也跟着抬;木偶转身时,影子也跟着转——倒分不清是人手牵着木偶动,还是木偶的影子牵着人走了。老朱说,那会儿总看呆了,觉得那些木偶是真活了,连艺人的喘气声,都像是从木偶嘴里漏出来的。
初看客家木偶戏时,我辨不出唱词里的深意,只觉男人捏着嗓子唱旦角的模样格外有趣,倒是木偶们的举手投足更让人着迷:它们能稳稳作揖,能举杯饮酒,甚至能挥剑起舞、提笔写字,活灵活现得很。后来听老朱细细讲戏里的故事,那滋味才一点点品出来。听着台下客家乡亲对台上的喝彩声浪,几乎要掀翻戏台顶,才明白这戏里的公道正义,原是戏外的人间烟火,恰如我们修的铁路,纵是山高水远,也总要通向每一处需要的角落。
曾看过一篇报道,记者问木偶戏第四代传人骆志鸿:“这手艺好学吗?”他答:“只要你听到音乐,手脚会主动地摆就行了。”这话简单朴实,却透着通透——天地大幕,白云清风都是观众,在天籁中忍不住要歌唱跳舞,这不正是艺术最本真的模样?
2009年,龙川手擎木偶戏入选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骆家父子先后成为省级传承人。2021年,原创红色木偶剧《十万挑夫上赣南》在佗城镇枫深村首演,舞台上红军与挑夫配合音乐演绎,幕后艺人动作与木偶姿态严丝合缝、人机共生,场景动人,观众掌声经久不息。2023年,龙川县文化馆因木偶戏保护传承成效突出,获评省级“优秀”文化馆。
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刘峻骧曾说:“任何民间艺术形式走向灭亡都是必然的,但并非这些艺术形式就应该消亡。”他将木偶与皮影同归为“驭物为灵”的艺术,这话里的深意我懂——就像我们脚下的铁轨,总得有人守着、护着,才能沿着时光的方向,通向更远的地方。
这些年,我总在新工地的尘烟里辗转,鞋底沾着不同地方的土,可布幔后那些身影,总在记忆深处亮成不灭的星子。它们是根无形的线,一头拴在龙川老戏台的木梁上——梁上爬满苔痕,也浸着月光;一头缠在我漂泊的行囊上——囊上落着风霜,也裹着念想。
客家话淌出的台词里,土腔裹着生生不息的活气;木偶身上飘来的檀木沉香,缠着凉彩晕染的明艳气。那是时光一寸寸浸透的味道,像老茶回甘,在舌尖喉头漫开。更难忘一代代艺人,把虔诚与热爱都捏进指尖的线里。一牵,是戏里的悲欢;一引,是人间的热望。就这么一牵一引,便牵着这缕人间烟火,在岁月里绵绵地续下去。
作者:铁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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