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带着温软的晴光，那株杨桃树就藏在那农家圈养鸡鸭的地方，枝桠被沉甸甸的果子压得微微低垂。

黄澄澄的杨桃挨挨挤挤，顺着阳光的轨迹悬在半空，像谁把散落的星星串了起来，轻轻挂在枝头——风一吹，星星们便悠悠地晃，晃得我忍不住要钻进这个鸡圈。

鸡圈的门套着绳索，我不敢妄进。见一旁的屋檐下有两位鬓角染霜的婶娘在聊天，便往前走了几步，扬声问道：“阿姨，我可以进去里面拍照吗？想拍那棵杨桃。”

“去吧，不要把门打开让鸡出来哦。”其中一个回答道。

“好的，好的。”我忙不迭地应着，一边去解开套索，嘴里还不忘奉承她们，“你们种的这棵杨桃长得太好了。鸡鸭养得也好靓。”

进去鸡圈，走近杨桃树，才发现它真的长得非常好，果子饱满，色泽亮丽。我疑似站在了一棵缀满星星的圣诞树下，数着这一树“繁星”的时候，那位开口同意让我进来的婶娘，突然问：“你是不是阿湘？”“是的。”我回答道，并且立即意识到，她该是认识我的故人。

这一路来，她不是第一个喊出我名字的人。但故人识我，我却认不出他们的模样。

这两天，我陪着母亲回来参加外嫁女回家祭祖暨祖屋（五楼角小组）翻新入伙庆典活动。外嫁女回家祭祖暨祖屋翻新入伙庆典，两个活动合在一起，实在隆重，很多乡亲都提前回来准备了，一时间，这个平日里寂寥的村子热闹起来。日子又是千挑万选的黄道吉日，庆典当天村子里还有一户人家娶媳妇、一户人家有乔迁之喜，似乎过年都没这两天回来的人多。我随着母亲，见了好些许久未见的叔伯姑姐，能认得的，屈指可数。那些认得的，也因为许久未见生疏起来，寒暄与招呼都是浅的。这倒怪不了我，我早早就跟着爷爷生活，对于我的这个出生地——新港镇双田村，我所有的记忆都是碎片式的。事情能记起一些，场景也有印象，就是人物没有一个清晰的形象。终究是当时年纪太小，时隔太久了。

我于是觉得有些尴尬，本就不是社交型人格，此时此刻不免显得格格不入。母亲是要做事的，大概也是看出我的拘束，便让我自己去到处走走。我陡然轻松了，独自行走，无拘无束，何等美好。

我回了一趟敬慎堂，里里外外走一遍。小时候的《西游记》小剧场好似又开幕了，一个个小伙伴的身姿从我眼前掠过，只是我一个也抓不住。这一次回来的，似乎没有一个小伙伴，倒是他们的孩子回了。那些前辈我记不太清，这些后面的小辈我更是一个不识。母亲刚说过的，这是谁谁谁的孩子，我大致便记了几个名字，模样都未必能一一对应。

在地堂前，我遇见一堆堆的水泥瓦片，起了兴致，便录制了个小视频。一位阿婆在地堂角落坐着，等我录制完，才与我打招呼：“阿湘，来吃板栗。”她唤得出我的名字，她认识我。可我只能凭着她的样貌猜她的年龄，而后不确定地、怯怯地喊一声：“阿婆。”

她丝毫不介意，在她看来，我认不得她太正常了。她指着地上放的一盘板栗，再次说道：“过来吃。是自家的板栗，很靓的。”她顿了顿，又说：“叫我叔婆。”

“叔婆。”我边叫边走过去。盘里的板栗，个儿大又均匀，个个饱满油亮，果真是好靓。母亲总是说，以前双田村的板栗和水晶梨都是最好吃的，而我总觉得她是带着家乡滤镜才会如此说。毕竟，我是没吃到过双田村的水晶梨，据说很早就没有种了，而板栗的产量也听说大不如前，质量有所下降，所以母亲也才说“以前”的板栗和水晶梨。板栗每年我还是能吃上几个，觉得确实比其他地方的甜。今天看叔婆端出来的这盘，形象上就先赢了几分，至于味道……我咬开一个，是生栗，又香又甜又脆，既漂亮又好吃。忍不住连吃了几个，才发现喉咙干起来，我还没带水杯。转个身，发现叔婆不知何时回屋端了杯水出来，原来地堂边的这屋就是她家。她把水递给我，问：“好吃吗？”

我灌了几口水，连连点头。她就笑了，说：“回家的时候带点回去。我挑了好些靓的，就是不多。”

我说好，两个人又聊了会。阳光下，我就地而坐吃着板栗，她说了些我母亲的旧事。我对这位叔婆其实毫无印象，她对我的认知大概也只有“碧桃的女儿”这一点，可这就足够了。我们因同一个人，因我叫的一声“叔婆”而坐在一起，晒着日头聊天。

我说我还要回老屋，顺便去十字街走走，她便抓起一捧板栗往我口袋塞，说：“边走边吃。”而后再三提醒，记得回家时过来拿板栗。

我揣着一大把板栗往老屋走，决定认可母亲说的话，不管水晶梨如何，双田村的板栗就是最好吃的。

走过老屋，走过十字街，又遇上些能喊出我名字的人，有两个仅仅是打打招呼的，我便都只笑笑，也只能笑笑，实在不知如何称呼。有两三个还与我寒暄，我便有问就答，也问：“我怎么称呼您？”这些人有聊我母亲的，有说到我父亲的，有提到我外公的，甚至有的说有关注我的文章与视频，说我母亲曾在家乡的群里发过我的文章之类的……我们偶然相逢，其实互不相识，但有问有答、有来有往。

大约告别之后，我依然会记不住他们的称呼与样貌。我总是刚记住上一个的，遇见下一个的时候就忘了。在记人这方面，我十分不擅长。可我记住了那些寒暄，记住了他们的友善，记住了在这个冬日清晨里，有人唤我“阿湘”，与我笑语晏晏。

“一笑起来，连皱纹都跟你阿爸一个模子！”菜园外，婶娘的话把我拉回杨桃树下，她正笑着端详我。

我于是也笑着应了，觉得眼角痒痒的。她们认得的，哪里是我，是我身上藏着的老爸的影子，藏着的老妈的味道。

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时候，父辈早为我们打下了一片天空，就等着我们，把日月星辰挂上去。

作者：吴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