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
下午五点半,我随手将半杯咖啡倒掉,随人流走向地铁站,回家去。
地铁上,动车的轰鸣规律地响着,却引不来一丝睡意,想到那个嗜睡的同事,死活不肯喝咖啡,说容易精神过头,如今我倒是中了他的“邪”。
他叫张凡,没什么突出的绩效,也不吵闹,就是个普通人——遇到好事就傻笑,遇到坏事就皱眉。不过倒有一个记忆点——他喜欢睡觉,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不拥挤的地铁上从首站一路坐到尾站。不过,“凡”嘛,平平淡淡,其实也挺好。
认识他还是因为上下班顺路挤一趟地铁,第一次见到他在地铁上睡觉时,我稀奇他怎么睡觉也不靠着,话一脱口,肩上忽地一沉,一颗乌黑的脑袋靠上肩头。我心里一惊,看他盈盈笑着,倒也不恼了,只听他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听不真切:“不是怕你介意嘛,没关系的话,我以后都靠着你啦。”
从此之后我们熟络起来,互相占占座位,还记得他高兴地对我说,太好啦,愿望完成一半!
恍惚间,我回到现实拍拍身旁的空座位,忽地感到肩上的背包好沉,于是我将它放在身旁的空座位上。盯着那个小小的包,我愣了许久。
出地铁站的时候,眼睛被城市的霓虹灯晃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空荡荡的胃正抗议着。我熟稔地走进一条小巷,深巷里,有一家老字号面馆,借助网络宣传,比以前热闹不少。这家店还是张凡带我去吃的。那时我好奇心旺盛,带他去一家网红中草药面馆,说补补身体,一到现场,他就一点也受不了了——夸张的横幅,花里胡哨的布景,故作玄虚的中医介绍……他眉头一皱,拉着我就跑。地铁上,我半恼着问他干吗,饭都没吃上!他又一次睡着,用他迷迷糊糊的失真语调回复我:“这家指定不好吃,带你去吃我从小吃到大的一家店。”
推门进入不大但亮堂的店面,朴素的装潢一如既往,老板娘正把半旧的桌椅抹得干净锃亮,一如那天,她笑着招呼我们坐下,说着不好意思啊急着回去犒劳犒劳辛苦一周的小孩,面多面少只能看剩下多少了。张凡摆摆手,说没事,我也在阿姨这里白拿了不少花生,这次全还掉。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嗑来,老板娘说,地段不好,回头客一个接一个的没,还是小凡次次来吃,还带朋友来。于是我环顾起四周来,明亮简朴的小店面,放网上就是“宝藏小店”啊!张凡听了我的想法,眼睛亮起来,10元一碗的牛肉面、简陋的布置、干净锃亮的桌椅被他一一拍下。末了,回去的路上他满足地笑着,对我指指编辑一半的作品,说着“我明天就把它发出去”一类的话。后面怎样,不言而喻。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决定先走进空荡荡的面馆,回应老板娘笑着的招呼。这个点儿,我定是最后一个客人了,于是她干脆坐在我对面剥花生吃,顺便扯扯家长里短的。她点点桌上一绿一蓝两个二维码,说你看,年轻人不爱带现钱,我就搞了两个二维码,付啥钱我都听得到,免得有人多给我钱,还以为我不知道!
我猛地被面汤呛了一下,想起当时压在碗下那20元钱。老板娘刚摆手说不收钱了,这20元就出现在了张凡的碗下,他回头看我愣着,忙向我比噤声的手势,我心里一紧,摸索着身上的现钱,好不容易摸出破破烂烂的5元钱,抹平,便和那20元一起压好。谁知老板娘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女人心似水,自知不必说。
“哎呀,小凡也真是的。”花生壳破开的声音很清脆,发呆间,她竟为我剥好了两颗小小的花生,它们就这么简单地躺在那里,等我拿它们下面条吃。
“都说了花生送他的啦……他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有几天没过来了……”
我喉咙一紧,幼兽般的呜咽在喉头滚动,忽然发觉半天的行程,竟全算作怀念!
“张凡他……不会再来了。”我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阿姨,张凡他走了……我……刚参加完葬礼……”
是的。没有人会在地铁上靠着我睡觉了,没有人会对夸张宣传如此恨之入骨了,没有人会笨拙地在碗下藏钱,没有人会嗜睡还死活不喝咖啡了,再没有一个活生生、我所熟识的“张凡”存在了。
——这就是一切。
我看到老板娘的手忽地顿住,花生壳刺破了手,冒出小小的血珠,她吮吸着,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听不真切。
她点点头,这样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临走时,她塞给我一袋花生,那是张凡每次来都会带走的。
回到家,我瘫在床上,格外清醒的脑袋盘算着明天的咖啡,啊,明早地铁上要是遇见了一个哈欠连天的上班族,我要问他睡觉怎么不靠着,然后让出自己的肩膀,到站了就把他摇醒,再问他的名字……
“尊敬的乘客,最后一站已到站,请及时下车,祝您生活愉快。”
我是被广播吵醒的,慌忙走出站台,晨光刺眼。昨夜的一切盘算泡了汤,不过,罢了,从首站睡到尾站,确实舒爽。
我将手上一口未动的咖啡倒掉,逆着人流,去怀念。
张凡,也算是留下痕迹了吧。
作者:罗拂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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