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冬，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出发了，陪同年迈的父亲重圆半个世纪的梦。我们从南航飞抵西安，带着父亲几经辗转，重返阔别五十五年的营地，忆青春岁月，感时代变迁。黄河壶口瀑布奔腾咆哮，仿如当年出征吹响的号角；延安宝塔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映照着革命摇篮的信仰；华山天堑险峻，犹如人生迎难攀登的缩影。旬阳县曾为铁道兵所在地，是这次旅程目的地和精神深处的原点。

当车辆缓缓驶入旬阳县境内，沿着旬阳江岸公路在薄暮中蜿蜒前行，一路絮叨的父亲渐渐安静了下来，摇下车窗，举目张望，伴随着淡淡的鱼腥味，寻找着曾经的记忆……面对熟悉的陌生感，父亲喃喃自语：“五十五年，变了，一切都变了……”心细的雷师傅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不由放慢车速，老父亲双手紧握前排座椅，弯起腰凝望窗外，“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房子变新了，环境变美了，生活富裕了……”随着夕阳西下，父亲的脸也染红了，这是我见过父亲最美的脸。

不远处旬河水静静汇入汉江，如一条鎏金的缎带，波光闪闪，耀眼夺目。雷师傅把车停在岸边，父亲健步下车，举手指向前方，“看！河流拐弯的转角处，就是我们当年团部驻扎过的地方。”父亲目光寻觅着，来回扫瞄错落有致的楼房、绿树成荫的堤岸，最终停留在苍翠的山峦上，举起微颤的手说：“原来那全是滩涂地，每天凌晨我们营部准时出操，泥水相加，我的身子骨就是这样练成的。”

次日清晨，我们驱车来到两江交汇的观景台。晨雾缭绕，彩虹横贯，亦真亦幻，以最美姿态欢迎老人故地重返。父亲扶着观景台的护栏，任由清风拂脸，喜悦中带有几分凝重，宛如一名侦察兵，目光沉着、敏锐、专注，搜寻着山形地貌。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手绘地图，将它按压在栏杆上，眼前的山水，印证着他心中铭刻的地图。他举起右臂，指着江北一座轮廓清晰的山峦，“江北那座卧牛般的山坳下，就是我们曾经的驻地——周家沟。那条盘山公路的路口，就是我们挖的隧道口……”藏了半个世纪的梦，尽收眼底，感慨万分！

我们顺着父亲指引的方向进入周家沟，在村口偶遇了一位菜农老乡。父亲尝试着早已生锈的当地方言，辅以手势说明来意，老乡还一脸困惑，当父亲说出“七零年、铁道兵”，老乡豁然拍腿笑道：“老班长，你是说‘军工洞’嘛，晓得晓得。路都荒废了，走，我带你们去！”那一刻，父亲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与五十五年前的战友接上了暗号。我们在长满杂草的灌木丛中艰难绕行，父亲却像走在当年的行军道上，脚步稳健有力，根本不像七十五岁的老人。终于，在长满藤蔓的峭壁前，老乡挥舞柴刀，劈开一条通道，一个黑黝黝的拱形隧道口突现眼前，紧锁的大铁门锈迹斑斑，阻隔着上前一步。父亲的神情凝重起来，把脸贴近门缝东张西望，寻找着半个世纪的记忆。看到父亲焦急的样子，老乡砍断了几条遮挡视线的藤蔓，父亲掂起双脚，贴近铁门，眼睛使劲往里扫，恨不得把身子挤进去，感受当年在隧道里穿梭往返的时光，面对幽暗洞口，一脸无奈。老乡道：“洞里冬暖夏凉，比冰箱好使，现在成了存放老窖酒的地方。”父亲的手开始颤抖，肩膀耸动，声音哽咽，“我们用铁锹、炸药、钢钎，一锤一凿，挖了两年半的时间，手上的血泡磨破一层又一层……”父亲凝视着洞口，视线一刻也不愿离开。突然，父亲转身，从行李袋里拿出两个馒头和一张纸，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喃喃自语：“老战友，我来晚了……”那一刻，山谷寂静，风沙沙作响。

这扇铁门，锁住的不是洞口，却像一坛被岁月珍藏了五十五年的烈酒。当年战士的雨水、汗水、血水……就是最初的酵母，陈酿出如今洞中佳酿的醇香。惜别时，父亲在洞口捡起一块洞壁剥落的小石块，细心包裹，紧紧攥在手心，长长地舒了口气：“半个世纪的梦实现了，一辈子的心结也解开了。”

回程途中，父亲怀中揣着那块小石头，又和我们讲述了“粉钙馒头”故事。当年在隧道口，他们以馒头充饥，隧道里的粉尘往洞口窜，能见度不到五米，拿在手里的馒头一会儿就蒙上一层石粉，嚼在嘴里沙沙作响，乐观的战士们戏称这是“粉钙馒头”，吃了壮筋强骨，能与大山战斗到底。“现在想起来，那何止是石粉啊，啃进肚子里的是顽石，是大山的魂……”

当提到牺牲的战友，他的眼眶湿润了。“最怕的是‘冷泡子’——看似硬岩，里面却是水囊和烂泥。有一次，塌方伴着涌水，几分钟就把刚挖好的洞淹没了，有几个战友没能跑出来……”父亲低沉的声音，像在隧道里回响。我终于明白，被粉尘覆盖的“粉钙馒头”，有的战士再也咬不上一口，就被滚落的石头深深地埋在下面。

父亲追寻半个世纪的梦终于实现，我们归来，融入父亲骨子里的黄河气概、延安精神、华山风骨和旬阳情结，如同一颗颗种子，在我们家族精神的传承中生根发芽，代代相传。

作者：温桂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