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本死后能够当枕头的书，一直是陈忠实先生从事写作以来的强烈愿望。年过不惑之后，陈忠实先生想利用五十岁之前的时光，完成鸿篇巨著《白鹿原》的创作。他知道，这书写民族秘史的沉重使命，在喧闹和繁华的现代城市里是无法完成的，他必须重回故乡，只有在原下祖屋里，他才能接通那条与幽深历史对话的特异频道。他说：“当我在草拟本上写下笫一行字的时候，整个心便没入我父辈爷辈老老老爷辈生活过的这座古原的沉重历史烟云。”一晃十年，陈忠实终于在白鹿原上熬出了史诗般厚重的《白鹿原》，完成了一部对乡土民族、人生大义进行终极思索的传世之作。

又过了十年，年过花甲的陈忠实似乎仍然不习惯西安都市的喧嚣和繁华，他再次独自回到原下土屋，开始过那告老还乡的日子。他的骨子里和许许多多的中国农民一样有着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年轻时拼搏奋斗，为前途、为事业总想走出那间土屋，走出那条乡间土路，待年迈体弱，无论功成名就也好，还是平庸无奇也罢，他们再也无心参与那些纷繁的人世竞争和名利角逐，忽然就想到了回乡。只有故里才是最好的精神栖息地，只有乡间才能带来美好的回忆和无穷的欢乐。

陈忠实在新世纪第一个农历春节准备了几十袋无烟煤和生活用品，回到离西安三十余里路的白鹿原祖屋。他站在门口与妻女挥手告别，目送着返城汽车载着他的妻女转过沟口那座塌檐倾壁、残颓不堪的关帝庙，他孤身一人折回刚刚清扫过隔年落叶的小院时，内心也曾泛起酸楚。这种感觉里有惆怅，有不舍，还有些孤独和寂寞。当作家度过了少许时日的不习惯后，脑子开始激活。原下的村落，原中的沃土，灞桥的小河带给他许许多多童年的回忆和快乐。他是农民出身，长相也是个十足的老农：脸上刀刻斧凿的皱纹，就像是白鹿原下的一道道深沟，印记着这片神秘土地上口耳相传的故事。他说：“在原下的土屋生活了两年，自己烧水沏茶，把夫人在城里擀好切碎的面条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炉。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觉睡到自来醒。”这的确是闲适的小日子。但更让陈忠实开心的是，每有一个短篇小说或一篇散文写成后的那种愉悦，相信比白居易纵马原上的心境更好。正是原下这两年的日子，成为陈忠实八年以来写作字数最多的年份。“且不说优劣，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这是他的自白。

由此可见，陈忠实对于原下的土屋有着多么诚挚的情感和深切的眷恋。陈忠实在这片土地的滋养下创作了代表作《白鹿原》，书中的故事浓缩了原上农民几千年的信仰、理想、文化以及传统道德各个方面的理念。《白鹿原》准确深刻地表现了中国农业社会的基本特点，在历史和人性的结合中塑造了庄严饱满的中国农民形象，展示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和灵魂，赢得了当代文坛的最高荣誉。当陈忠实功成名就地走出原下村庄，住进了西安的繁华闹市中，也许他会质疑自己脑瓜开始迟钝，思维开始短路，记忆开始模糊，灵感开始愚拙。是的，任何城市都不是陈忠实理想的创作之地，城里没有《白鹿原》，《白鹿原》中也没有城市。也许，文学注定是与繁华无缘的，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都需要远离喧嚣和繁华，它伴着孤寂和清贫诞生。长着一副农民相的陈忠实应该是命格属土，他和他的《白鹿原》都与黄土有关，与灞桥滩上的泥沙有关，与土屋里斑驳的院墙、瓦楞上的土灰尘埃有关。黄土秦腔和灞桥柳林营造出来的生命气场，孕育出一部部历史厚重又氤氲着泥土芬芳的伟大作品。

陈忠实先生走了，他走得很平静，很安祥！他有了一部可当枕头的《白鹿原》。天国路上没有遗憾，没有悲伤，自可一路欣慰！

陈 雪
 

2016 年4 月29 日早上7:40 左右，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忠实，因病在西安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3岁。

《白鹿原》是陈忠实的代表作，其他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乡村》《到老白杨树背后去》等。

文坛巨星陨落，闻者悲伤。今特刊发纪念文章，表达对陈老的尊敬与怀念。

——编者

再读一遍勉怀大师

陈振昌

民俗民情民风的把握，时代渊源与现代生活的把握，人物刻画与故事的把握，辽阔壮观与深远的把握，还有文字与地域风情细腻描写的把握，我以为，《白鹿原》是解放以来，中国文学农村题材写得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惊闻作者陈忠实突然辞世，不禁唏嘘婉惜。

我是该书万千读者中的一员。我手头的这部书因我翻你翻大家翻，线头已经脱掉了，书页也残损不堪，这足以证明读者的爱不释手。斯人已逝，我，作为他的读者，敬仰他的粉丝，最好的也是最切实的纪念就是重购一部《白鹿原》，重读这部书。我想，带着情感，兼着沉重，我一定会有新的收获、新的教益。

大师，安息吧，您已经足够伟大了。

悼念陈忠实

叶细初

白鹿原头动地哀，

文星殒落失奇才。

乡村初夏老杨泪，

寂寂英魂归去来。